幸运的套鞋
1.开端
在哥本哈根东街离皇家新市场①不远的一幢房子里,有人开了一个盛大的晚会,因为如 果一个人想被回请的话,他自己也得偶尔请请客才成呀。有一半的客人已经坐在桌子旁玩扑 克牌,另一半的客人们却在等待女主人布置下一步的消遣:“唔,我们现在想点什么来玩玩 吧!”他们的晚会只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尽可能地聊天。在许多话题中间,他们忽然谈到 “中世纪”这个题目上来。有人认为那个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要好得多。是的,司法官克那 卜热烈地赞成这个意见,女主人也马上随声附和。他们两人竭力地反对奥尔斯德特在《年 鉴》上发表的一篇论古代和近代的文章。 ----------- ①这是哥本哈根市中心的一个大广场,非常热闹。 这篇文章基本上称赞现代。但司法官却认为汉斯①王朝是一个最可爱、最幸福的时代。 ----------- ①汉斯(Hans,1455—1513)是丹麦的国王,1481年兼做瑞典的国 王。 谈话既然走向两个极端,除了有人送来一份内容不值一读的报纸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打 断它——我们暂且到放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的前房去看一下吧。这儿坐着两个女仆人— —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你很可能以为她们是来接她们的女主人——一位老小姐或一位寡妇 ——回家的。不过,假如你仔细看一下的话,你马上会发现她们并不是普通的佣人:她们的 手很娇嫩,行动举止很大方。她们的确是这样;她们的衣服的式样也很特别。她们原来是两 个仙女。年轻的这个并不是幸运女神本人,而是替女神传送幸运小礼物的一个女仆。年长的 那个的外表非常庄严——她是忧虑女神。无论做什么事情,她总是亲自出马,因为只有这样 她才放心。 她们谈着她们这天到一些什么地方去过。幸运女神的女仆只做了几件不太重要的事情, 例如:她从一阵骤雨中救出了一顶崭新的女帽,使一个老实人从一个地位很高的糊涂蛋那里 得到一声问候,以及其他类似的事情。不过她马上就要做的一件事情却很不平常。 “我还得告诉你,”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为了庆祝这个日子,我奉命把一双幸运 的套鞋送到人间去。这双套鞋有一种特性:凡是穿着它的人马上就可以到他最喜欢的地方和 时代里去,他对于时间或地方所作的一切希望,都能得到满足;因此下边的凡人也可以得到 一次幸福!” “请相信我,”忧虑女神说,“他一定会感到苦恼。当他一脱下这双套鞋时,他一定会 说谢天谢地!”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对方说。“我现在要把这双套鞋放在门口。谁要是错穿了它, 就会变得幸福!” 这就是她们的对话。
2.司法官的遭遇
时间已经不早了。醉心于汉斯的朝代的司法官克那卜想要回家去。事情凑巧得很:他没 有穿上自己的套鞋,而穿上了幸运的套鞋。他向东街走去。不过,这双套鞋的魔力使他回到 300年前国王汉斯的朝代里去了,因此他的脚就踩着了街上的泥泞和水坑,因为在那个时 代里,街道是没有铺石的。 “这真是可怕——脏极了!”司法官说。“所有的铺道全不见了,路灯也没有了!” 月亮出来还没有多久,空气也相当沉闷,因此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变成漆黑一团。在最近 的一个街角里,有一盏灯在圣母像面前照着,不过灯光可以说是有名无实:他只有走到灯下 面去才能注意到它,才能看见抱着孩子的圣母画像。 “这可能是一个美术馆,”他想,“而人们却忘记把它的招牌拿进去。” 有一两个人穿着那个时代的服装在他身边走过去了。 “他们的样子真有些古怪,”他说。“他们一定是刚刚参加过一个化装跳舞会。” 这时忽然有一阵鼓声和笛声飘来,也有火把在闪耀着。司法官停下步子,看到一个奇怪 的游行行列走过去了,前面一整排鼓手,熟练地敲着鼓。后面跟着来的是一群拿着长弓和横 弓的卫士。行列的带队人是一位教会的首长。惊奇的司法官不禁要问,这场面究竟是为了什 么,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是西兰①的主教!” ①丹麦全国分做三大区,西兰(Sjaelland)是其中的一区。 “老天爷!主教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要这样做?”司法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不 可能是主教! 司法官思索着这个问题,眼睛也不向左右看;他一直走过东街,走到高桥广场。通到宫 前广场的那座桥已经不见了,他只模糊地看到一条很长的溪流。最后他遇见两个人,坐在一 条船里。 “您先生是不是摆渡到霍尔姆去?”他们问。 “到霍尔姆去?”司法官说。他完全不知道他在一个什么时代里走路。“我要到克利斯 仙码头、到小市场去呀!” 那两个人呆呆地望着他。 “请告诉我桥在什么地方?”他说。“这儿连路灯也没有,真是说不过去。而且遍地泥 泞,使人觉得好像是在沼泽地里走路似的!” 的确他跟这两个船夫越谈越糊涂。 “我不懂得你们波尔霍尔姆的土话!”他最后生气地说,而且还把背掉向他们。他找不 到那座桥,甚至连桥栏杆也没有了。 “这里的情形太不像话!”他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的时代会像今晚这样悲惨。 “我想我还是叫一辆马车吧!”他想,可是马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一辆也看不 见。“我看我还是回到皇家新市场去吧,那儿停着许多马车;不然的话,我恐怕永远走不到 克利斯仙码头了。” 现在他向东街走去。当他快要走完的时候,月亮忽然出来了。 “我的天,他们在这儿搭了一个什么架子?”他看到东门的时候说。东门在那时代恰恰 是在东街的尽头。 最后他找到一个门。穿过这个门,他就来到我们的新市场,不过那时它是一片广大的草 地,草地上有几簇灌木丛,还有一条很宽的运河或溪流在中间流过去。对面岸上有几座不像 样的木栅,它们是专为荷兰来的船长们搭起来的,因此这地方也叫做荷兰草地。 “要么我现在看到了大家所谓的虚无乡,要么我大概是喝醉了,”司法官叹了口气说。 “这到底是什么呢?这到底是什么呢?” 他往回走,心中想自己一定是病了。他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更仔细地看看街上的房子。 这大多数都是木房子,有许多还盖着草顶。 “不成,我病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不过只喝了一杯混合酒!不过这已经够使我醉 了;此外拿热鲑鱼给我们下酒也的确太糟糕。我要向女主人——事务官的太太抗议!不过, 假如我回去,把实际情况告诉他们,那也有点可笑,而且他们有没有起床还是问题。” 他寻找这家公馆,可是没有办法找到。 “这真可怕极了!”他叫起来。“我连东街都不认识了。一个店铺也没有。我只能看到 一些可怜的破屋子,好像我是在罗斯基尔特或林斯德特一样!哎呀,我病了!这没有什么隐 瞒的必要。可是事务官的公馆在什么地方呢?它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不过里面还有人没睡。 哎呀,我是病了!” 他走到一扇半开的门前,灯光从一个隙缝里射出来。这是那时的一个酒店——一种啤酒 店。里面的房间很像荷尔斯泰因的前房①。有一堆人,包括水手、哥本哈根的居民和一两个 学者坐在里面。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们对于这位新来的客人一点也不在意。 ①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SchteswigHolstein)是德国北部的一 个州。荷尔斯泰因的前房是一种宽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全是些粗大的家具、箱子和柜子 等。 “请您原谅,”司法官对着向他走来的 ……此处隐藏14675个字……装着旅行支票,左边的衣袋里放有护照,胸前挂着一个小 袋,里面紧紧地缝着一些金法郎,他每次睡着的时候,就梦见这三样财产之中有一件被人扒 走了。于是他就像在发热似的惊醒过来:他的第一个动作是用手做了一个三角形的姿势:从 左摸到右,再摸到他的胸前,看看他的这些财产是不是还存在。雨伞、帽子和手杖在他头顶 上的行李网里摇来摇去,几乎把人们的注意力从那些动人的风景吸引走了。 他望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唱出至少一位我们认识的诗人曾经在瑞士唱过的、但是还没有 发表过的歌来: 这风景很优美,正合我的心愿, 在这座可爱的勃朗峰①的面前。 待在这儿欣赏欣赏,很是痛快, 假如你带着足够的钱到这儿来。 ①勃朗峰(Mont—Blanc)是欧洲南部的阿尔卑斯山脉的主峰,在法国和意大 利之间,高达4807米。 周围的大自然是伟大、庄严、深沉的。杉树林看起来像长在深入云霄的石崖上的石楠花 簇。现在开始下雪了,风吹得很冷。 “噢!”他叹了一口气,“如果我们在阿尔卑斯山的另一边,气候就应该是夏天了,同 时我也可以把我的旅行支票兑出钱来了;我老是为这张纸担忧,弄得我不能享受瑞士的风 景。啊,我希望我现在是在山的另一边!” 他马上就在山的另一边的意大利境内了——在佛罗伦萨和罗马之间。夕阳照耀下的特拉 西门涅湖①,看起来像是青翠的群山中一泓金色的溶液。汉尼拔在这儿打败了佛拉米尼乌 斯,葡萄藤在这儿伸出绿枝,安静地互相拥抱着;路旁一丛芬芳的桂树下有一群可爱的、半 裸着的孩子在放牧一群黑炭一般的猪。假如我们能把这风景描绘出来,大家一定要欢呼: “美丽的意大利!”但是这位神学学生和马车里的任何客人都没有说出这句话。 ①特拉西门涅湖是意大利中部的一个大湖,公元217年,原来驻扎在西班牙的迦太基 军队,在汉尼拔将军领导下,在这里打败了罗马帝国的大将佛拉米尼乌斯(?Ellami nius)。 有毒的苍蝇和蚊蚋成千成万地向车里飞来。他们用桃金娘的枝条在空中乱打了一阵,但 苍蝇照旧叮着他们。车里没有一个人的脸不发肿,不被咬得流血。那几匹可怜的马儿,看起 来简直像死尸。苍蝇蜂拥似的叮着它们。只有当车夫走下来,把这些虫子赶掉以后,情况才 好转了几分钟。 现在太阳落下来了。一阵短促的、可是冰凉的寒气透过了整个的大自然。这一点也不使 人感到痛快,不过四周的山丘和云块这时染上了一层最美丽的绿色,既清爽,又光洁——是 的,你亲眼去看一下吧,这会比读游记要好得多!这真是美,旅行的人也都体会到这一点, 不过——大家的肚皮都空了,身体也倦了,每一颗心只希望找一个宿夜的地方。但是怎样才 能达到这个目的呢?大家的心思都花在这个问题上,而没有去看这美丽的大自然。 路伸向一个橄榄林:这使人觉得好像是在家乡多结的柳树之间经过似的。正在这块地方 有一座孤零零的旅店。有一打左右的残废的乞丐守在它面前。他们之中最活泼的一位看起来 很像饥饿之神的、已经成年的长子。其余的不是瞎子就是跛子,所以他们得用手来爬行。另 外有些人手臂发育不全,手上连手指也没有。这真是一群穿上了褴褛衣服的穷困的化身。 “老爷,可怜可怜穷人吧!”他们叹息着,同时伸出残废的手来。 旅店的老板娘,打着一双赤脚,头发乱蓬蓬的,只穿着一件很脏的紧身上衣,来接待这 些客人进来。门是用绳子系住的;房间的地上铺着砖,可是有一半已经被翻起来了。蝙蝠在 屋顶下面飞,而且还有一股气味—— “好吧,请在马厩里开饭吧!”旅客中有一位说,“那儿人们起码可以知道他所呼吸的 是什么东西。” 窗子都大开着,好让新鲜空气流进来,不过,比空气还要快的是伸进来的一些残废的手 臂和一个老不变的声音:“老爷,可怜可怜穷人吧!”墙上有许多题词,但一半以上是对 “美丽的意大利”不利的。 晚饭开出来了。这是一碗清水淡汤,加了一点调味的胡椒和发臭的油。凉拌生菜里也是 这同样的油。发霉的鸡蛋和烤鸡冠算是两样最好的菜。就连酒都有一种怪味——它是一种可 怕的混合物。 晚间大家搬来一堆箱子放在门后挡着门,并且选出一个人来打更,好使其余的人能睡 觉。那位神学学生就成了更夫。啊,这儿是多么沉闷啊!热气在威逼着人,蚊蚋在嗡嗡地 叫,在刺着人。外边的穷人们在梦中哭泣。 “是的,游历是很愉快的,”神学学生叹了一口气说,“我只希望一个人没有身躯!我 希望身躯能躺着不动,让心灵去遨游!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总觉得缺乏一件什么东西, 使我的心不快——我所希望的是一件比此刻还要好的什么东西。是的,某种更美好的东西— —最好的东西。不过这在什么地方呢?这究竟是什么呢?在我心里,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东 西:我想要达到一个幸运的目的——一个最幸运的目的!” 他一说完这话,就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了。长长的白窗帘挂在窗上,屋子中央停着一具漆 黑的棺材。他是在死的睡眠中,在这棺材里面,他的愿望达到了:他的身躯在休息,他的精 神在遨游。索龙①曾说过:任何人在还没有进棺材以前,不能算是快乐的。这句话现在又重 新得到了证实。 ①索龙(Solon,公元前633—前559)是古代希腊七大智者之一。 每具尸体是一个不灭的斯芬克斯①。现在躺在我们面前这个黑棺材里的斯芬克斯所能讲 的也不外乎活人在两天前所写下的这段话: 坚强的死神呵!你的沉默引起我们的害怕, 教堂墓地的坟墓是您留下的唯一记号。 难道我的灵魂已经从雅各的梯子跌下, 只能在死神的花园②里变成荒草? 世人看不见我们最大的悲凄! 啊你!你是孤独的,一直到最后。 这颗心在世上所受到的压力, 超过堆在你的棺材上的泥土! ①斯芬克斯是指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怪物。它的头像女人,身体像狮子,还有两个翅膀。 它对路过的人总是问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谜语,猜不出的人就被它吞掉。 ②指墓地。 这屋子里有两个人影在活动。她们两人我们都认识:一位是忧虑的女神,一位是幸运的 使者。她们在死人身上弯下腰来察看。 “你看到没有?”忧虑的女神说,“你的套鞋带给了人间什么幸福?” “最低限度它把一项持久的好处带给在这儿睡着的人。” 幸运的使者说。 “哦,你错了!”忧虑的女神说,“他是自动去的,死神并没有召他去。他还没有足够 的精神力量去完成他命中注定要完成的任务!我现在要帮他一点忙。” 于是她把他脚上的那双套鞋拉下来。死的睡眠因而也就中止了。这位复苏的人站起来。 忧虑的女神走了,那双套鞋也不见了;无疑地,她认为这双套鞋是她自己的财产。 (1838年) 这是1838年5月安徒生出版的名为《三篇富有诗意的故事》中的一篇。故事虽不富 有诗意,却充满了苦恼和麻烦。所谓“富有诗意”,实际上是一个“讽刺语”,讽刺我们在 日常生活中头脑里所闪念过的许多幻想——人就是这样一种奇特的动物:他表面上的举止言 行看起来非常有理智,有逻辑,但他头脑中有时所闪念过的思想,却是非常荒唐。而《幸运 的套鞋》就让他体验一下这些闪念。体验以后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应该认真对待的 就是生活现实。“他(司法官)不禁衷心地称赞幸福的现实——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我们 这个时代虽然缺点不少,比起他刚才进入的那个时代,究竟好得多。”这个故事中的情节都 是来自安徒生本人和他的一些相识的人的生活表面的和头脑中的体现。这也可以说是一篇具 有哲理的、当代一些高尚神奇的作家所谓的“现代派”的作品。从这一点讲,这篇作品也具 有极为深刻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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